|
一四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记得那个上午。那是苍翠葱茏的六月。那天,我背着笆笼,拿着竹撬,游走坡边土边,锹开泥巴,仔细地寻找一种能卖钱名叫麻芋子的小宝贝。莫去呀,莫去呀……我们唤叫“蝈蝈娘”的杜鹃鸟,声声不息地啼叫。细细地听,清脆的叫声里,夹杂一丝儿仓皇。二死人了,死人了……从山那边传来惊慌的呼声和嘈杂的脚步声。我爬上坡,翻过梁,下了坡。那是一口又大又深的沼气池。池周挤满了人,叫着嚷着,乱纷纷急攘攘。这个急急地下池里,慌张地上来;那个又急急地下,又慌张地上来。倒了!倒了!快呀!快……几个男劳力憋着一股气,合力拖上来一个软软乎乎的女人。幺妹儿!幺妹儿……人们喊。女人冷冷地,没答应。幺妹儿!幺妹儿……人们又喊。女人静静地,依然没答应。有人双膝跪下,龇牙咧嘴地掐人中,掐虎口。喊医生没?喊医生!有人仓促地喊。喊了!喊了……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疯似的跑来,长长方方的药箱在他腰间“哐当哐当”地撞击。医生用手挨挨鼻孔,摸摸手腕。过一刻,又摸摸,又挨挨。末了,缓缓地摇头,长长地叹气。我挤进人群,看见女人软软地蜷缩,面无表情,无动于衷。她黑亮的头发,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脸颊上,裤管卷起,丰腴的腿脚沾满黑黑的污泥。我腰间笆笼里的麻芋子,仿佛塞进了我的嘴巴,瞬间麻遍全身,一阵深长地颤栗。三个细娃摇摇摆摆地跑来,他们和我在同一小学读书,我认得他们。他们扑在女人身上,哭着拍着喊着:妈妈,妈妈呀……人们也抹起眼泪,人群中响起高高低低的抽泣声。莫去呀,莫去呀……“蝈蝈娘”声声啼叫,帯着深深的仓皇。三人们说,幺妹儿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。幺妹儿的丈夫是工人。漂亮的幺妹儿最有资格嫁给工人。人们说,工人有钱。工人有面子。公社的书记见了工人,都要笑呵呵地打招呼。人们说,幺妹儿很快就要迁到厂里去了,一家人都迁去,小春过后,丈夫就要回来办迁移。人们说,那天,生产队担沼气池里的粪水淋红苕,幺妹儿也要出工。人们说,幺妹儿,你马上就是公家人了,就要吃“皇粮”了,有吃有穿,还出工?还辛辛苦苦做活路?女人反驳:哪个不做事?不做事的人还有什么乐?人们说,沼气池深,要个男人下去舀。哪个女的下去?女人反驳:只有男的能下吗?女的也能下。人们说,对啊,好多男人都到“三块石”修电站了,生产队缺男劳力,但,下沼气池的活路,也轮不到你幺妹儿啊?女人反驳:男人能做的活路,幺妹儿也能做。人们说,沼气池脏啊累啊,幺妹儿你细皮嫩肉的,哪里做得?女人反驳:幺妹儿也有一双手、一双脚,哪里做不得?人们说,幺妹儿坦然地下池里。下去的时候,双手撑在池口,噘起嘴巴吹吹灰,股股的细尘扑进眼,用手揉揉,还笑笑的。幺妹儿笑起的样子真好看,就像《小花》里的小花……四人们把女人停放在生产队公房里。女人静静地躺着。躺了几天几夜,等待丈夫回来。女人的三个细娃披麻戴孝,守在妈妈的身边,寸步不离,等待爸爸回来。生产队的人们一群一群地守在公房里,寸步不离,等待工人回来。工人坐了几天的火车,再转坐几趟汽车,再连夜走路几个小时,在深夜里赶到了公房。工人在女人面前插上一炷香,燃烧一叠纸,扑通地跪下去。幺妹儿,幺妹儿……几声嘶吼,传遍了深夜里的几座山。女人的眼睛似乎眨了眨,两行血泪慢慢地渗出来,顺着脸颊缓缓地流淌。工人在女人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擦拭,像老水牛一般哭出来,哽哽咽咽,似乎就要断气。三个细娃又长长短短地哭喊,妈妈,妈妈呀。人群中又一阵抽噎,高高低低地响成一片。“咣咣咣”,“喳喳喳”……阴阳先生的敲打声,不停不歇,紧密响亮,一下一下,仿佛重重地击在人的心上。莫去呀,莫去呀……“蝈蝈娘”在夜深时分叫起来,鸣叫声声,仓皇阵阵……这是我第一次直面人的死亡。我感到恐惧,也深深地感动,不由想一想:人活着的时候,该是什么样子?五工人给女人烧了七个“七”,七七四十九天后,才走的。这四十九天里,工人每天都去坟头上香、烧纸、照坟灯。坟灯一直没有熄灭,无论是吹风还是下雨,都幽幽暗暗地亮着。人们说,工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。人们说,幺妹儿漂亮,贤淑,识大体,又给工人生了三个细娃,工人应该这样。在第四十九天,工人又去了坟上,他拿出几张纸,给土里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读读。读了,又拿给土里的女人看看。这是女人办户口迁移的证明和手续。迁移都办好了,女人的户口却迁不去了。工人把纸片丢在火里,须臾化作黑色的蝴蝶,翩翩飞舞。工人凄然大笑,笑着笑着,又悲鸣低吼。工人走了。三个细娃一起走了。在学校里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。往后的四十多年里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。但,我记得他们。记得他们离开坟边时,一步三回头,哭着喊着……我记得那个女人。记得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。记得她是工人的婆娘。记得她是三个细娃的母亲。记得她是下沼气池死的……我还记得,她埋在老寨,她的名字中有一个“桂”字。 |
|